赫崇本
大厅之中,正堂之上,他慈祥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望着他的学生们一个个、一排排、一队队走进来,就像在教室、在学术讨论会会场、在实验室。他的学生们面容严肃,心情悲哀,缓缓地走到他的遗像前。他们各自按照习惯的称呼,在心底悲切地呼唤着自己尊敬的老师。而他,已坦然地永远离去了。一位领导同志在沉痛地读着悼词:“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中共十二大代表、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届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会顾问、国家科委海洋组长、国家海洋局顾问、中国湖沼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大百科全书》海洋科学编辑委员会副主任兼海洋物理学编写组主编、原《中国科学》编委、原国家学位委员会委员、我国著名海洋科学家、海洋科学的奠基人之一、我国物理海洋科学的开拓者、山东海洋学院教授、前副院长赫崇本同志,因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于1985年7月14日11时30分在青岛逝世,享年77岁。”
赫崇本,中国海洋科学事业的一代宗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求学时代
赫崇本的家乡在辽宁省凤城县境内的西堡村。1928年盛夏,赫崇本金榜题名,被清华大学录取了。西堡村沸腾了。村民们按照满族的传统,赛马庆贺。父老乡亲和启蒙老师告诫他:学文当效颜夫子(颜渊),习武要像薛仁贵,否则难以报效国家。
对于一个来自偏僻山村的满族子弟来说,想在20年代的清华大学争得一席之地难上加难。贫富差别和学业上的竞争,他都一一经受了。四年过后,物理系应届毕业生只有两人取得了毕业文凭。赫崇本就是其中之一。
毕业后赫崇本离开了清华大学,离开了北平。先后在河北工大、天津南开大学、烟台益文学校任教。1936年春,他又辗转回到母校,成为一名教师。正当他专注于事业的时候,卢沟桥事变的硝烟弥漫了中国的上空,清华园也被侵略者的炮声震得颤抖不安。1938年,清华大学南迁。赫崇本随校一起到了昆明,登上西南联大的讲坛。
侵略者的狂暴,民族的命运,社会的动荡,人民的呻吟,事业的艰难,这些都使赫崇本一度陷入苦闷之中。在周培源等学者的倡导下,许多中青年知识分子纷纷去国外学习。赫崇本得到吴有训先生和同行们的推荐,赴美国留学,期望走一条用科学来拯救灾难深重的祖国的道路。
1944年春,一个中国式打扮的年轻人出现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教室里。在这里,赫崇本读了一年的气象学。而后经赵九章和曾呈奎两位先生的介绍,他到了美国著名的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选择了在祖国还是空白的学科——物理海洋学。在异国的5年,他先后取得两个硕士、一个博士学位。这5年间,他饱尝了寄人篱下的艰难与苦涩,目睹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奢侈与“民主”。
1948年冬,正当他同美国海洋学家瓦尔特·蒙克先生一起进行波浪观测和资料整理分析时,从国内传来国民党统治已面临全面崩溃、解放战争接近全面胜利的消息。他感到新生祖国在召唤他,亲人在期待着他。他毅然放弃在美国继续攻读海洋学博士学位,立即启程返回祖国。
教书育人
1949年2月,赫崇本在美国旧金山登上了开往祖国的海轮。船抵上海后,他未作停留便赶往青岛,登上了山东大学的讲坛。
6月2日,青岛人民获得了新生,赫崇本和我国著名的科学家童第周、曾呈奎等一批教授学者一起迎来了青岛的解放。岛城结束了黑暗的过去,人民为之欢呼雀跃。山东大学回到了人民的怀抱,赫崇本也沉浸在激动不已的喜悦之中。
1952年,在新生的山东大学,我国专门培养海洋科技人才的“海洋系”诞生了。赫崇本担任了海洋学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教师。新生的大学新兴的学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迎来了第一届学生。赫崇本第一次以中国海洋学讲师的身份向学生开讲“海流”、“潮汐”、“海浪”等课程。
赫崇本有他的人生定理法则和对事业的追求。当沿着他生命的轨迹仔细寻觅,后人不难发现他的独特贡献和闪光之处。那就是他对中国海洋教育事业的一片赤诚,以及他播下的海洋科学的种子。他常说:“要发展中国的海洋科学事业,光靠几个人是不行的,还必须要有一大批的先行者,要有大批懂海洋的热心人。这就需要教育,需要培养人才。”他甘愿做这些人攀登科学高峰的阶梯。如今在中国的海洋界,当人们提起赫崇本的名字,谁又能不赞叹?
赫崇本心里十分清楚,对于新兴的海洋科学事业来说,求得师资最为重要。因此,在繁重的教学之余,他又担任了“伯乐”的重担,四处寻求可以驰骋海洋科学领域的“千里马”。当他得知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任教的文圣常教授矢志于海洋动力研究并有所建树时,便多方联系,终于在1953年将文圣常教授请来海洋系任教。文圣常教授的到来,使我国物理海洋学的队伍里多了一员大将。赫崇本尽力为文圣常教授创造教学和科研的条件,使他悉心研究海浪,并担任“波浪学”和“海浪原理及预报”课程的教授。在此期间,为了海洋科学的兴起,他还冒风险起用了曾在国民党政府中任职的我国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束星北教授。
1958年,除海洋系外,山东大学大部分迁往济南。1959年春,国家批准在海洋系的基础上建立我国唯一的海洋专科高等院校----山东海洋学院(现在的中国海洋大学),赫崇本任教务长。学院诞生之初,面临着师资、教学设备、教材等许多困难。60年代,赫崇本亲临清华、北大选才。当他得知陕西工业大学有一位搞水利工程的专家适合从事海洋工程研究,便三下西安请贤,几经周折终于将其请到海洋学院。这位专家就是80年代为开发黄河口、建设石臼港等工程作出重要贡献的侯国本教授。在请贤的同时,赫崇本又注意培养自己的教授、副教授和讲师。他同时承担着繁重的教学任务,组织、充实、培养师资队伍,兴建实验室,购置仪器图书。为了建立海洋系、建立海洋学院,他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赫崇本一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在海洋科学领域里中国人同样可以做出成绩。正是这个信念,使他矢志不渝地拼命工作。他响应李四光、竺可桢、童第周、赵九章等先生的倡议,参与制订了我国第一个海洋学规划,使我国的海洋科学从此在国家计划下健康地发展。
一个培养海洋科技工作者的大学,若不开展海洋调查,就无法亲手掌握大量准确的数据,无法开展理论研究和教学,无法为开展海洋科学研究提供科学可靠的依据。而要开展海洋调查,必须要有科学考察船。为了实现造船的愿望,他北上北京向教育部请示汇报,又几度南下到造船厂实地考察。为了建造2500吨级的科学考查船,教育部专门拨款800万元人民币。当时国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800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对此事,赫崇本一直刻骨铭心。
在筹建考查船的过程中,赫崇本既要统盘运筹,又要具体负责。有时一年在外几个月,同时还要挂念校内之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决定干的事可以豁出命去干,还总嫌不够。他常风趣地说:“我能有孙悟空的本事就好了,毫毛一吹变出若干个人,也就不至于如此为难了。”
人生低谷
赫崇本并未料到“四清”运动的飓风会把他卷进“特务”的冷宫。随之而来的“文化大革命”又在一夜之间将这位全身心扑在新中国海洋事业上的教授定为“反动学术权威”。
出于对祖国和科学事业的忧虑,他病倒了。冠心病、脑血栓、半身不遂等病魔不断地向他袭来,他长期卧床,不要说做学问,眼下就连性命也难以保全了。此时,他的妻子也倒在病榻上。几年后,妻子早他离开了人世。
一艘船经过漫长的航海到达彼岸后,当查阅其航海日志时,或许会有意外减速或间歇的一些不快记事。在赫崇本献身的科学事业中,他也会遇到许多不得不停止工作的时候。当政治运动的风雨荡涤着每一个人的灵魂时,赫崇本也曾多次冷静下来,回忆和反思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在这条充满荆棘和坎坷的路上,他也有过意外停歇的不快。这些不快同他的成功一样,过后便在记忆中消失了。他从未想过,这些成功和不快要记下来,以备将来让人去宣传或是向谁去交待什么。“我就是赫崇本,赫崇本就是我,一盆清水望到底。”他认为,淡薄功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本色。
“人生不是一支短短的蜡烛,而是一支由我们暂时拿着的火炬;我们一定要把它燃得光明灿烂,然后交给下一代的人们”,赫崇本是这样说的。他正是把自己当成拿着科学火炬的人,因此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教育作为终生的事业。
立于中国海洋大学海大园中的赫崇本石像
桃李芬芳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1976年10月,祖国进入了新时代,迎来了科学的春天。在科学的春天里,赫崇本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转。1978年,他出席全国科学大会,亲耳聆听了中央领导同志关于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一部分的论述。在传达科学大会精神时他当众表示,甘愿做一粒铺路的石子。
科学春潮激励着知识分子日以继夜、争分夺秒地繁忙工作。尽管体弱多病,做起事来总感力不从心,赫崇本却从没有悠闲地度过一天。他家曾有过一次空前未有的情况,那是“文革”期间,无人敢光顾他的家门,门前冷落鞍马歇,他自己关在斗室里写检查。而现在又是一次空前未有,他家是门庭若市宾客满——他正为同事、学生们批阅论文和著作。学术论文、课题研究、专业报告、讲义,许多别人的成果里有他的艰辛劳动。但他给自己规定:凡送来的文稿都要细心修改,提出具体意见。要对人负责,要对科学负责,要对事业负责。
赫崇本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海洋科学道路上的“人梯”。“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这是赫崇本晚年常说的话。正是在他的要求下,他的学生、弟子们无法顾及先生年老体弱,一定要把文稿送给他过目,用科学成果去宽慰老师那颗善良而执着的心。而赫崇本也会发自内心地赞赏学生们的进步和他们所取得的教学、研究成果。赫崇本的学生们常说:“先生对事业的执着追求,无私的献身精神,肝胆照人的崇高品质,将会永远地影响、感染和教育过去的、今天的和未来的学生。赫老永远是一位好先生,一位堪称楷模的好老师。”
赫崇本就是这样,点燃了自己,照亮了别人。他的成就远非几十篇、几百篇学术论文所能比。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学识为后代开拓了一条漫长的路,培育了一代又一代在这条路上顽强前行的人们。中国海洋科学发展的历史写着:赫崇本——我国海洋科学事业的奠基人之一。对于这个称呼,赫崇本当之无愧。
赫崇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作为共产党员,他将党的政策如泉水般输入人们的心田;作为教师,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启示学生深刻理解自然科学的奥秘及其规律;作为炎黄子孙,他坦露着一颗对祖国无比热爱的赤子之心;作为长者,他用自己对人生通透的领悟和理解时时刻刻启示着晚辈。
他执教半个多世纪,谁能算出有多少人直接或间接受教于他?够了,足够了。正是带着这许多的满足和无愧,他在桃李满天下的季节里永远地走了。
作者:李明春